【名家工作室】安秋生 ‖ 离去的,留下的
离去的,留下的
文/安秋生
台风“杜苏芮”送来暴雨,冲击到我所在的小城。身为老年人,自己虽然可以足不出户而衣食无忧,但仍然关心雨情,担忧可能的灾害。我时时盯着玻璃窗,观察落雨的大小急缓,想象着地面上的洪水湍流。所幸几天来本地没有太多不好的消息。但我发现,住宅楼对面不远的钢铁厂里,一座房顶塌了下来,显出黑洞洞的一大块。那是我站立窗前举目可见之处。
我清楚地知道,那是停用不久的厂房,如今在风雨中轰然坍塌,不免让我感慨!——那个曾经热火朝天的炼钢车间,给我的印象很深刻,给武安市民的印象很深刻!
位于神钲大道南侧的这家厂,如今一片沉寂,没了生气,可是在几年前,仅仅几年前,这里机器轰鸣钢水奔流,带着橙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像群蜂一般奔波忙碌,各种大型运输车辆,长龙一样鱼贯而出鱼贯而入,一派热气腾腾。“三百高炉”,“文丰钢厂”,武安钢铁行业曾经的“龙头老大”,——在武安,在冀南地区,谁人不知?谁人不晓?
是啊,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武安铁业公司利用国家物资部资金建设“300立方高炉”,到后来引进日本资金变身为“日积钢铁”,再到被唐山老板收购组成“文丰钢铁”,又由武安老板将其收回囊中,几度易手,几经曲折,最终合并为“冀南钢铁”,其间的故事足够写一本厚厚的书。一花一世界,芥子纳须弥,这本书足可代表武安钢铁的发展史,代表中国民营钢铁的发展史,甚至可以说,也是一代武安人生命记忆中的一页。忆及它的过往,我许多时候会想到一些具体而熟悉的名字:李双山,李保明,赵寅时,靳云庆,堀内三郎,石凤海,等等。这些已经作古的人,部分生命留在了此处。——在潮起潮落的经济大时代,个人命运有时候与某个企业的兴衰密切相关。日本资本家堀内三郎因为投资失败而跳楼自杀,便是风云时代的一个注脚。
我在环保部门任职时,也与它发生交集。当时,停产数年的“三百高炉”刚刚在唐山老板手里复活,又在当地众多炼铁厂中率先“吃螃蟹”,为武安的“铁变钢”开了先河,因而这座炼钢车间,一度是事业如虹喷金吐银的象征,无数双热辣辣的眼睛盯着它。一车车矿料、焦炭运进来,一车车钢材运出去,为老板赚回真金白银,也为民众带来工作岗位;为地方经济带来繁荣,也严重污染周边环境。
或许至今仍有许多人对此车间的污染状况记忆犹新:烟囱不时逸出大量黄烟,有的时段连门带窗同时涌出烟气。滚滚烟尘排到空中,难以很快消散,城西南的天空被弄脏,宛如被随意涂抹的画布。这里在南环路之南,临近居民区,市民、行人和过往车辆,时常目睹此种景象。最初,人们视冒烟为繁荣,不以污染为意;环境意识觉醒后,便看它格外扎眼。直接受害的居民怨声载道,大报小报电视台等各路记者,也揣着各种动机蜂拥而至,写文章写报道,或者用录像机、照相机拍成影像,向外扩散,批评的矛头同时直指环保部门。有一年,还被中央电视台曝光到全国。环保部门与企业一起,被卷入舆论的漩涡,压力山大。
钢铁厂肆意冒烟污染大气,在当时并非个例,多数民企的环保意识,都停在这个水平线上。他们用最简陋的设备、最低廉的成本,赚取最高利润,完成快速扩张。市场需要钢铁,地方追逐产值,老板聚敛财富,环境成为牺牲的代价。“金山银山”和“绿水青山”之间的取舍,似乎尚属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”的命题。处于弱势地位的环保部门有名无实,有心无力,像是钻进风箱里的老鼠,两头受气,角色相当尴尬。
时代潮流不可阻挡。在强势来临的环保风暴中,小城环境治理初见成效,恼人的黄烟黑烟少见了,震耳的噪声消弱了。再后来,上级政府明令重污染企业退城进园,这家厂主要设备停运,嚣噪了几十年的厂区,终于沉寂下来。几家钢铁焦化企业的退场,标志着一座城市的重生。鼓山下,洺湖旁,蓝天白云好风光,深受污染之害的小城人,不禁欢呼雀跃!本人虽然离岗退休多年,但目睹这些新气象,心里很是欣慰。有段日子里,我甚至对周边这种安然和洁净,感到某种恍惚。
忍受污染,然后断臂求生,也许是世界上许多城市工业化过程中都有过的痛楚。城市如同人,从幼弱到成熟,跌跌撞撞,一路前行,需要经历很多,某些弯路不得不走,某些学费不得不付。一部发展史,所谓功,所谓罪,都需放到特定时代来考问。我常常怀念那些为了社会点点滴滴的进步,做出过努力和牺牲的人。聊以自慰的是,我曾与他们一路为伍,曾与他们风雨同行。
又一场风雨过去,又一个苦夏将尽。一间弃用厂房的坍塌,本不算什么大事情,却勾起我将近半个世纪的回忆,其间不乏沉重和苦涩。或许不久后这家厂会被拆除,从小城人的视野里永久离去。但它作为小城涅槃的一段乐章,会给人们的记忆,留下丝丝袅袅的余音……
作者简介
安秋生,神钲书院院长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邯郸市散文学会主席,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。著有诗集《心如四季》、散文集《永远的虹》《把手给我》《角色》《乡间鼓手》、纪实文学《药鬼子纪事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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